第1章 金风逢玉露
地鸿九年，三月初六，宜嫁娶。
漫溢的千岁子和彩果从系着红绸结的篮中散给的两旁的行人，行人犹如两道蜿蜒的长河挤满长都街，喧闹与锣鼓一齐将这座皇都辉映得犹如新春。
“别挤，都有。祁国公府娶新妇，见者有份！”散礼的喜婆笑地合不拢嘴，一把又一把将彩果扔向说着道喜话的众人。
震天的唢呐开道声愈来愈近，远远瞧去，一匹皮光棕亮的骏马迈着“踢踏”的马步，甩着长顺的马尾一步步向前走来。马蹬两旁垂下黑边红底的长靴，约莫就是亲迎的新郎，扬扬威势让人不敢抬头。后面依次跟着举旗的仪仗，奏乐的伎人，抬舆的喜役，散花的伴娘子，浩浩汤汤有百人之多，人后又跟着近百抬的红木箱子，扎着红绸喜字，映衬白日笼罩红光，一片火红之色。
待亲迎的仪仗走过长街，手捧彩果千岁子的看客才如梦初醒，将手中的彩果放进嘴里，远远叹道：“就是宫里的公主出嫁也不过如此吧？”
“可不是，这得有一百抬嫁妆。俺要是能凑这么一抬，哎，何愁说不上东边镇上的小娘子。”
繁忙的长都街又恢复了往时的喧嚣，还未走远的队尾和遍地的红花更添几笔茶余饭后谈资。
“这新人是什么来头啊？”
“哎，你刚刚没听那喜婆子说是祁国公府的郎君娶妇么？”
“哎哎，听我说，祁国公府我知道，俺家那口子的表侄子可认识在国公府当差的，他俩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，据说啊里面大地很，华丽地很……”
“去去去……得了，你们只知道新郎，我还知道新妇呢！”
“新娘子是什么来头，快说说！”
起头的人故意咳了咳，又伸出手来，问话的好事人见状连忙将手中分得的彩果递了过去。
起话人将彩果放在手里砸巴进嘴，边吃边答：“咳咳，我那大爷家的小舅子的三侄子可真是在新妇家当差的。”
“行了，吃也吃了，别卖关子。”众人纷纷催促。
“是尚书府里的小娘子！据说，两个府挨着不远嘞，门当户对。”
“原来如此，怪不得，那今日岂不是很多贵人皇亲去参礼，这么大架势。”
其中一看客骨碌碌地转动眼珠，挤到起话人身旁，凑近道：“贵亲在尚书府当的什么差事？”
起话人面上有些尴尬，又抬首装地浑不在意，摆摆手说：“伺候府里的夜香。”
“……”
喧闹的长街安静了几分。
此时，又一过客挤了进来，疑惑道：“各位街坊在聊些什么，天已大亮怎得还不开市？今日真是奇了怪了，方才来时路上好几队兵士守着，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？”
“哈哈，”闻言众人笑了起来，将手中的彩果亮了出来，“哪有什么大事，是国公府娶新妇，来的都是贵人，准是要绕一圈长都街哩！”
过客顺着众人的话看向亲迎队的尾巴，喃喃道：“真真是十里红妆。”
“咦，仪仗怎么停下来了？这可不吉利呀！”
“可不是，怎么回事？要不，趁着还没开市，走瞧瞧去！”
“哎呦喂，贵人的热闹你也敢去凑。”话虽如此，众人的步子却不约而同地朝着停下的队伍方向走去。
大红的轿舆猛然停下，一张一弛间差点将里面的人摔出去。轿中绛红长袍的少女缓缓睁开眼眸，入目之处满是一片血红色，倒映着眸中也入红三分。
渐渐地，面前的大红轿面化作满地的血从她眼底，鼻下，嘴里，七窍中争先恐后奔涌而出。疼，真疼。死时的画面一点一点在眼前重现，恸痛的记忆不断在脑中回旋，少女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气，想要从窒息中逃亡却又深溺其中，痛不欲生。
恍然间，轿外传来一道低低的呼唤，少女方大梦初醒，从噩梦中溃逃出来。她没死，真好。下意识地伸出双手，端详着白皙柔嫩的手指，这不是她如今的苍老衰败的手。她惊吓地想要尖叫，张张嘴却发不出声。
帘外的呼唤声再次传来，她忙不迭掀开轿帘，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。她笑了，泪珠却不受控制从眼眶中滴落。真好，她想。
“牵萝儿，如今是何年？”枯锈的嗓音泛着沙哑，嗡嗡沉沉仿佛多年未曾开口。
牵萝微微抬首又立刻催下眼皮，答道：“地鸿九年。郡……”
少女顺手将幔帘放下，双手合十放在腿上，靠在轿背上闭上双眼，嘴角微微勾起笑意。
地鸿九年，地鸿九年。她没死，她陈贵玉又活过来了。苍天许是看她太过凄惨，让她重回到地鸿九年，回到七年前，回到及笄之年。这年，她还在长都，她的父亲，母亲，弟弟，姊姊都好端端地活在世上，她还是那个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小郡主。一切，都那么美好。
“郡主，前面……”
牵萝的带着些急切的呼唤声再次传来，将沉溺于过去的轿中少女唤醒，她却一点儿也不生气。多少年她没见过牵萝了，三年前牵萝被逐出宫，甚至不知是死是活。
陈贵玉再一次掀开轿帘，柔声道：“可是出了什么事？”
“和前面的迎亲仪仗撞上了。”
陈贵玉一愣，惊觉到耳旁确有鼓吹唢呐声从远方传来，似想起什么似地看向身上穿着的绛红长袍，黯然失笑道：“今日原是三月初六。”
是啊，三月初六是她的生辰，今日是她的及笄之日。此时，她正去鎏阳宫举行及笄礼的路上。
七度春秋，岁月荏苒，旧事已然不甚清晰，若说去鎏阳宫途中好似确实遇到过婚仪队，当时不过一桩小事，图个吉利，她便主动让行。
做人，太过知恩太过良善便会是前世不得好死的下场。如今，重来一次，她定要在风云激变前搅得这长都城天翻地覆，为这即将倾覆的大乾江山添上一把火。
“既然撞上了，让他们让行。”
“诺。”
等了半晌，陈贵玉本以为会重新起轿，却没想却等来复归的牵萝。
也是，长都乃天子脚下，路上随便砸到人说不定也有五品。不过，地鸿九年的她还是至高无上的大乾皇帝亲封的南江郡主，倒要看看谁这么不长眼睛。
“郡主，前面的管事说是祁国公府的郎君娶新妇打马游街，还望行个方便。”说着，牵萝拿出手中的红封。
“等等，”陈贵玉下意识地叫住牵萝，重复道：“你说，对面的是祁国公府？”
不待牵萝回答，她咬牙一笑，天助也。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，送上门来当然不可放过。
“可曾亮过身份？”
“还未。”
从牵萝方向看去，隐约可见陈贵玉的手放在膝盖上，静静端坐，隔着幔帘传来的话语却平白让人添了几分胆怯。
“告诉对面我是谁，让他们别挡道。”
牵萝抬首看向陈贵玉，千般不解汇集一个“是”，又快步退下。
祁国公，好一个祁国公府。五年后，这大乾江山便易帜成祁，而她的阿耶和阿娘全都被这新朝的皇帝所杀；甚至她自己，也间接命丧祁国太子之手。此仇，不共戴天。
祁国公镇守西北，其嫡长子留在长都为质，祁国公府的嗣子娶妇，倒要看看这未来的太子，让不让这路。
坐在高头骏马上的新郎翻身下马，向前迈出几步，作揖高声道：“见过南江郡主，我乃祁国公之子，行三。今日娶妇，婚队有百人，蜿蜒一里有余，且又是喜事，望郡主行个方便，感激不尽。改日，定备厚礼登门致谢。”
亲迎仪仗的吹拉弹唱一直未曾停歇，奏着喜事却半晌未能动弹，两边汇集的人流越来越多，吵闹喧嚣甚至将喜曲掩盖了去。
“人家办大喜事，女贵人就让让呗！”
“可不是，哪有仪仗让路的；国公府的仪仗那么长，那么多人怎么让路。”
“就是，这边就十几个人，让让方便多了。”
“哎呦，这么拖着不动误了吉时，咱们旁人都看不下去啰。”
“……”
端坐在舆中的陈贵玉听着耳旁断断续续地杂声传来，面上冷冷一笑，就怕你不大声喊出她的名号来。既如此，让西风更猛烈些。
“我是圣人亲封的南江郡主，已过小定的准太子妃，未来的大乾皇后。今日，本郡主入宫行及笄之礼，误了吉时，敢问你们祁国公府担当得起？”响亮的高声从大红的轿舆传出，直震得全场安静了几度，连一直吹拉弹唱的喜乐也倏然停下。
待难得平静的片刻过后，从新郎身后的仪仗队冲出个未及弱冠，别着红花的少年郎来，就要往大红轿舆冲去。
新郎一把拉住从身边跑过的少年，道：“别做傻事。”
少年忿忿不平道：“不过是个亡国之君的女儿，倒欺到咱们大乾的功臣身上了！陛下也真是……”
新郎按住少年，低声道：“慎言，人多嘴杂。”
少年更是忿忿，恶狠狠地盯着前方，涨红着脸无处发泄。
周围带着红花的少年青年纷纷围了过来，脸色各式却都同样难看。新郎见状，说道：“没事，有我。”又转头低声吩咐了少年几句。
少年听罢，咬咬牙转身往回跑。
“喂喂，你们刚刚有没有听清那位说得什么？”看客有些愣神地呆呆发问。
“是……是皇后吧？俺的亲娘，这，我居然能瞧见未来的皇后大人，来得值，来得值。”
“……”
“亲迎仪仗让行需一刻钟，郡主过道又得一刻钟，反倒误了吉时。”新郎再次向陈贵玉高声解释道：“若是郡主能行方便，仪仗必快步而过，反倒不会误了时辰。”
陈贵玉一把掀开轿舆正帘，从轿中迈了下来，朗声道：“你聋了吗？我叫你们滚开听不见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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